返回第22章 宸妃之死  天圣令(肆)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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竟是不能相信,这中间已经隔了三十年了。

    李宸妃微微一笑:“三十年了。公子,三十年前你不开心,三十年后你还是这样不开心吗,为什么?”

    钱惟演心中一怔,却不禁茫然地轻问自己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李宸妃的声音低低地,却是说不出来的凄凉婉转:“公子的书房里有一幅画,从来不让人看到,公子经常怔怔地看着这幅画出神,从来也看不到身边的人。我偷偷地看过这幅画,后来,我终于看到了画上的人。”

    钱惟演啊了一声,惊骇地看着李宸妃:“你、你什么都知道了?”

    李宸妃低低地嗯了一声,道:“你故意画得不象,衣饰都是前朝的,可是我一看到她,就什么都明白了。她像九天玄女一样地美,让人只能远远地看,却不敢走近。她、她原是一个能教任何人都服气的人,见了她,我才知道什么叫死心塌地。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,都教人不敢不忍不愿拂了她的意……”

    钱惟演怔怔地看着她:“莲蕊,这些年来你什么话都不说,你心里的苦,也从来没有人知道。是我对不住你,我若是早知道……”早知道什么,早知道莲蕊喜欢他,他会不会仍将她送进宫去,他却是说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李宸妃凝视着他,轻轻一叹:“公子,一切都是莲蕊心甘情愿的,你不必挂在心上。”她低低地一叹:“当年,你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人,一生亦是自苦。公子,你、你倘若能够稍稍转头,看一下眼前的人,何以一生自苦呢!”

    钱惟演缓缓地道:“莲蕊,是我辜负了你!”

    李宸妃摇了摇头,道:“不,我原是个随风而过的影子,望公子自此以后,能够善自珍重眼前人,不要逼仄了自己。”她低低一叹:“我原以为,我会把这番话带到地下去的,可是到底忍不住,这一生就这么放肆一回了。”她的声音低低地:“想起那一年在府中,你手把手地教我写字,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。莲蕊一生命苦,在吴越王府的这七年,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!”

    钱惟演心中震憾已极,不由地握住了李宸妃的手,她的手小小地,极瘦而冰冷。李宸妃轻轻一颤,她的眼睛似火花一般忽然亮了一亮,慢慢地平静下来,露出恬静的微笑:“公子,我这一生,无怨无悔!”

    钱惟演退了出去,李宸妃不叫人放下帘子,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夕阳影里慢慢地变淡、消失,忽然一口鲜血吐出,在众人的惊叫声中,失去了知觉。

   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李宸妃缓缓醒来,却见一室如昼,太后和杨媛都已在她的房中,见她醒来,梨茵将她扶起靠在床上。太后向小内侍江德明吩咐一声,江德明忙出去了,太后走到床边坐下,道:“宸妃,我已经叫人去请皇帝过来了,你们——也该见上一面!”

    李宸妃眼睛整个地亮了起来,一刹间枯黄的脸上也起了红晕,变得亮了起来,一行热泪缓缓流下,慌乱地道:“我要起来,我要梳妆,我不能就这样见、见官家——”

    太后轻轻地按住了她,柔声道:“没关系,你就这样靠着,我叫梨茵替你梳妆。你现在这样子很好,放心罢,只管这样见皇帝就成!”

    太后的声音里,有一种奇迹般能抚慰人心灵的魔力,李宸妃平静了下来,静静地由梨茵与侍女们为她梳妆,静静地倚在床上等候着赵祯的到来。

    赵祯进来时,正是十分迷惑。天色已晚,太后与太妃不但未安歇,反连他都一起叫入这上阳东宫来,不知道这李宸妃有何重要。

    见他进来,太后拉着他的手走到床边,笑道:“皇儿,这是李宸妃,你极小的时候,她抚育过你,你好好地看一看她吧!”

    赵祯微微一笑,向李宸妃点了点头,心中却是一片茫然,但见这李宸妃只是不住地哭泣,拉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叫着:“官家、官家——”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,忽然间心中一阵酸楚,低下头来看着她道:“宸妃娘娘想对朕说什么?”

    李宸妃待要说话,忽然一阵急急的咳嗽,待得咳嗽停下,她抬头看着赵祯,但见皇帝承天冠衮龙袍,如此地英伟不凡,如此地至尊无上,只觉得泪水又模糊了眼帘,千言万语,只化成一句话:“今日官家能够来看臣妾,臣妾、臣妾死而无憾了!”

    赵祯不知所措地看着太后,求救地叫了一声:“母后——”

    梨茵端上药来,太后接过药来递与赵祯道:“皇儿,你小时候宸妃抚育过你,你服侍她喝这一碗药,也算稍尽还报!”

    赵祯莫明其妙,但他素来听从太后惯了,也就依言接过,端到李宸妃面前,李宸妃浑身一颤,慌忙向太后道:“太后,臣妾受不起,还是免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太后上前一步,含笑道:“应该的,你喝了这碗药,我也心安,皇帝也心安!”

    李宸妃看了一眼赵祯,眼中似又有泪要流下,终于不再拒绝,任由赵祯端着药碗,服侍着他缓缓喝下。

    喝完了药,赵祯放下药碗,退后一步,李宸妃知道他要走了,依依不舍地看着他,赵祯看着她微微一笑,李宸妃凝视着赵祯,心中有万千的话说不出口,过了良久,才道:“官家已经长大了,长得如此英伟不凡,那都是太后和太妃二位母亲辛勤抚育的结果,臣妾实在没有什么功劳。臣妾别无所求,唯望官家好好地孝敬二位娘娘!”

    赵祯不假思索地道:“朕自然知道!”话一出口,方觉得对方说这样的话,十分古怪。他只觉得今天这个房间的气氛有着说不出的奇特,令他的心沉旬旬地,眼前的李宸妃给他一种很奇异的感觉,又似熟悉又似陌生。太后的神情很奇怪,太妃的神情也很奇怪,这一切令得他不安,他无从去想这种不安从何而来,只得抬头向杨媛求援地看了一眼。

    杨媛会意,走上前一步笑道:“姐姐,夜已深了,还是让宸妃妹妹好好休息,有什么事,咱们明日再来看望她!”

    太后缓缓点头,又看了李宸妃一眼,李宸妃的眼睛,始终没有离开过赵祯。她轻叹一声:“冲儿,你陪着你母亲!”

    卫国长公主连忙上前,恭送太后太妃皇帝离开了上阳东宫。

    三日后的一个深夜,李宸妃在睡梦中悄然去世,终年四十五岁。

    夜深人静,钱惟演忽然在梦中一声惊呼:“莲蕊——”猛地坐起,身边睡着的钱夫人吓了一跳,连忙也坐起,点亮了蜡烛问道:“老爷,你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烛光里,但见钱惟演的脸色阴晴不定,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悟过来,眼中光芒一闪而过,缓缓地道:“我刚才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个故人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说不清是真是幻,刚才睡梦中,仿佛见到李宸妃走进来,含笑对他道:“公子,我去了,你且自珍惜眼前人。”

    钱惟演转过头去,看到妻子关切的眼睛,看到她的鬓边已经有了白发,轻轻地一叹:“玉笙,我没事,倒把你吵醒了!”

    钱夫人松了一口气,柔声道:“老爷,你没事就好,可把我吓坏了。”

    钱惟演看着妻子,心中忽然一动,不知不觉,她嫁过来已经三十多年。记得当年初嫁时,爱说爱笑,后来便渐渐地沉静下来,象一池春水,平静无波。她为他生了三个儿子,两个女儿,从一心一意地等待他的回顾,到将所有的心思放到儿女的身上。只可惜,当儿女渐渐地长大,她却注定又要为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伤心。

    钱惟演轻叹一声:“玉笙,我把宛儿嫁到丁家去,我让孩子们都与皇族结亲,其实我知道,他们都不愿意。每一次的政治联姻,都让你伤心,你是否怪过我?”

    钱夫人转过头去,悄悄拭了泪,转头笑道:“老爷,我怎么会怪你呢?老爷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这个家,生在吴越王府为后裔,必要享受了荣华富贵,却也必要承受这无可奈何,这原是他们的命。”

    钱惟演摇了摇头:“不,你不必安慰我。这原是我的自私,我们原也可以做一介布衣,又何必联姻皇家。只是我不甘心钱家没落,不甘心此生所学,难展报负而已。”

    钱夫人轻叹一声:“你这么想,原也没错,都是为了他们以后的仕途着想!”

    钱惟演长叹一声,看着黑蒙蒙的窗外,慢慢地道:“可是,我忽然间心灰意冷了,这世上的事,原是大梦一场。胜负成败,争由天算!”他握紧了拳头,却不由地想起那一日,太后将《武后临朝图》扔进火中的情景来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,他就应该死心了,他告病在家,不再上朝。一首“木兰花”词,写尽他那时的心情:“城上风光莺语乱,城下烟波春拍岸。绿杨芳草几时休,泪眼愁肠先已断。情怀渐变成衰晚,鸾鉴朱颜惊暗换。昔年多病厌芳尊,今日芳尊惟恐浅。”

    他告病,而太后亲临府第探病的时候,他问她,你已经站上了这样的高位,你知不知道,前进一步是比你后退一步简单得多的选择。

    她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,若论才能功劳,他早可为相。只是宰相总领百官,若是让他为相,他必会利用身为宰相的影响力而造成上下左右劝进的风气,而逼她称帝。她一日还未想做女皇帝,就不会让他为相。

    她始终记得,自己当年从蜀中逃亡汴京这一路上,看到的白骨和荒野。那是他这样的王族公子想象不到的凄惨,是她记了一生一世的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她说,我知道你心里有恨。她也曾经心里有恨,有那股不甘不服之气,恨上苍待她不公,不服为什么她不可以掌控命运?为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?看这江山,她执政这些年,是好了,还是坏了?她做得好,为什么不能由她说了算,而不断地逼迫她还政!

    但她说,她也不甘心,她想通了。她从辅佐先帝到垂帘听政,这些年来所付出的一切,青史为证,天下为证。只有她完全相信自己无愧于心,她就能够与这个世界曾经给予她的所有不公平的待遇和解。

    她说,惟演,放过自己吧。你素来以吴越钱氏为傲,你的复仇不过是不甘心罢了。但恢复钱氏荣光,并不一定就是通过一时权力的争夺,若能造就千秋的功业,让钱氏令名永存,才是你对祖先和父辈最好的回报吗。

    记得太后执着他的手,对他说了一句话:“惟演,你我君臣善始善终!”

    他没有走,是因为他不甘心,他仍能力挽天回。

    他断断没有想到,三天前上阳东宫,李宸妃三十年的心曲吐露,令他陷入了茫然。他这一生,要的是什么,等的又是什么?

    在这个深夜里,钱惟演听着外面轻风吹落花瓣的声音,听着草间低低的虫鸣,看着身边的妻子,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,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。有许多事他曾经以为很重要的,忽然间不再重要。

    他将妻子拥入怀中,轻叹道:“玉笙,你一直喜欢牡丹花,成亲时我曾经对你说,等我俗事了结,我就带你去洛阳看牡丹花。可是三十多年过去了,我对你许下的承诺,都始终完成不了。这些年我知道你一直在种牡丹花,种了满园子的牡丹花,却一直种不好。你一直都在等我带你去洛阳看牡丹,是吗?”

    钱夫人浅浅一笑:“其实在京城,也能够看到牡丹花。”

    钱惟演看着妻子,执手许下了诺言:“我这就带你去洛阳看牡丹,我们就住在洛阳,天天种牡丹花,好不好?”

    钱夫人抬起头来看着丈夫:“相公,真的吗?你怎么能够离得开京城呢?”

    钱惟演淡淡一笑:“怎么不能,真的下了决心,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事,是放不下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真的!”太后盛怒之下,将折奏掷还钱惟演。

    钱惟演缓缓弯腰,缓缓拾起奏折再奉上:“这是真的,臣决心已下。”

    太后不能置信地看着他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钱惟演淡淡地道:“臣答应臣妻去洛阳看牡丹,三十年了,臣却一直没有践约。如今臣已经时日无多,臣希望在有生之年,完成她的心愿。”

    太后冷笑一声:“只是看牡丹花,这么简单的理由吗?我准你的假一月,三月洛阳春暖花开,你看完了就回来吧!”

    钱惟演叹了一口气,将奏折放在御案上,看着太后:“臣不认为,臣还有必要回来!”

    太后看着他:“为什么没有必要,你是我最倚重的人。”

    钱惟演淡淡地道:“太后国政早定,焚图以示天下,朝野人心安定,臣、不知道自己继续留下,有什么意义。”

    太后站了起来,敏锐地想到了什么:“李宸妃对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钱惟演淡淡地说:“她说什么并不重要,臣只是忽然感悟到岁月无情,一转眼,已经是将近五十年过去,臣也该是走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太后怔了一怔,跌坐在御座上,似乎明白了些什么,怅然地道:“是啊,距离太平兴国八年,将近五十年了。逝者如斯,竟是如此地快!”

    钱惟演沉默着,逝者如斯,五十年了,竟是如此地快。

    太后沉默片刻:“惟演,你不能走。先帝离我而去,刘美也离我而去,我、我的身边只有你了!”

    钱惟演温柔地看着她,五十年了,相识相知,相互扶持也相互猜疑,谁也没有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长,太长了,长到应该离开了。钱惟演无声地叹息,看着太后:“正因为如此,臣不能再留下来。太后羽翼已成,已经不需要臣了。”

    太后忽然暴怒:“你不要再臣来臣去了,你我此刻不再作为君臣,难道就不能再谈了吗?”

    钱惟演微微一笑:“是太后那日亲临臣的府第,对臣说,你我君臣,善始善终。君臣分际,原是早已经定下,又怎么改得了?”

    太后按桌站起,逼视着他:“我到现在才明白,纵然先皇一直视你若手足,可是,你终究忘不了吴越王钱俶的死,四十多年来,你一直对赵氏皇朝怀恨在心。”

    钱惟演心头巨震,他抬头看着太后,蓦然间,当年紫萝别院的往事又涌上心头。那一夜,钱惟演对少年刘娥说:“人生的际遇,实在是不可知到了极点……小娥,上天留你性命,你绝不可轻贱了它。人生永远都会有转机……等待、忍耐!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,你要保护好自己……帮助襄王,去得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。”

    那一夜,刘娥站在月下,静静地对他说:“惟演,对不起,是我辜负了你!”

    那一夜,正是吴越王钱俶宫中赴宴,暴病身亡的第三天。

    那一夜,改变了刘娥和钱惟演的一生。

    那一夜他们说的每一句话,都深刻在彼此的心中,一生一世。

    钱惟演平静地看着太后:“不错,我永远都不会忘记。可是四十多年过去,恨意早已经淡了。我也并没有刻骨铭心,不共戴天。只是,我可以忠于太后,却不是赵家。太后既然决定已下,我已经没有必要再留下。”

    太后怔怔地看着钱惟演,她曾经以为这个人,会是一生一世守护着她,可是如今,连他也要离开了。从桑家瓦子那银铃的脆声中相识,到韩王府揽月阁时的暗中回护,到黑松林中那怀抱着的冰冷身躯,到紫萝别院中月下倾尽肺腑,数十年来宫里宫外,他为她织就一张天罗地网,保护着她闯过一关又一关,直到她完全执掌了国政,依旧离不开他辅佐和帮助。她重用他也闲置他,她依靠他也猜疑防范他,她明白他也知道他明白自己。

    这样的一个人,如今也要离开她了吗?

    太后慢慢地坐回御座,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寂寞,她缓缓地说:“人各有志,不必相强。你既然要去洛阳,那就去吧。我封你为东都留守,你不必辞官了。什么时候想回来,也只管回来,我这里,随时为你留着位置!”

    钱惟演缓缓行下礼去:“多谢太后成全。”

    太后坐在那里,看着钱惟演的身影渐渐远去,她也站了起来,拿起钱惟演的辞官奏折,忽然一滴水珠落了下来,正滴在那个“辞”字上,晕湿了一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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